忧郁记录

抑郁症患者纪实

青少年抑郁像是瘟疫一样发生,几乎成为了普遍现象




进入秋天之后,这座城市便少有晴好的日子了,一两个月才能见一次太阳。阴郁的云朵像吸饱了水的棉絮一样堆满了天空,让人觉得它的触感几乎是粘黏、且悲伤的,稍一动弹就会落下泠泠的雨水。冬天寒冷潮湿的雾气弥漫在整个城市,让人想起北欧童话里的森林,对斯纳维亚半岛而言已经算是极东的这座城市,是一座水泥森林。 

 

我生长在这里,前面十几年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过,直到生长到十六岁,才意识到这样缠绵阴雨的寒冷冬日,对于我而言也是一种折磨。那时我十分虚弱,虚弱到天气都能刺伤我。 

 

半夜我时常被失眠所折磨,我躺在寂静的床上,去倾听无声的夜,和自己血液流过的声音,感受那久久无法平静的黑云在我头脑中挤压——我无法入眠。 

 

我几乎无法做到从前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事情,甚至连冬天的阴雨都能够让我哭泣。外面阴沉的天让我的心脏也下沉,每天早上起床窗外看不见阳光,预示着又是近乎窒息的一天。我竟然虚弱到天气都能让我痛苦了。 

 

我像是在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力,导致这样的结果有很多, 突然离开的朋友、努力到极致也一塌糊涂的成绩、无法期待的前途、长久的节食而虚弱的身体、还有注定无疾而终也无可告人的恋情。说不清究竟是哪一桩把我压垮的,他们交织在一起,像冬天的云,在我的心房下着连绵而冰冷的雨。 

 

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异样,其实这些事情,只要不主动开口,大多数人都不会发现的。只有课间到教室后面的储物柜,打开自己的那一格,悄悄咪咪地服药,一天三次。我把胶囊倒了出来,装在感冒药的瓶子里,不愿意让人产生有关精神方面的联想。 

 

我是在偶然之间发现了那个药盒,它已经空了,破破烂烂地扔在教室角落,堆在一大堆报废的卷子和草稿纸里。高中的教室总是很难干净的,那些卷子在被写完的时候便死去了,草稿纸也在被写满的时候死去,我有时候会觉得高中生青春时代的生命就是这样一张一张死去的,覆盖在这些纸张上,一页页被撕掉、腐烂最终死去。 

 

那个药盒堆在废纸里,显然是也被遗忘了,普通人更本不会去留意那堆垃圾。上面写着“脑……静……”我已经记不得这种药的全名了。或许是精神多少有些病态的原因,我比寻常更为敏感,我几乎在一瞬间意识到,这一定是精神方面的药。就在这个班上,就在这个教室里,抑郁症一定不止我一个。 

 

那一段日子,我食欲低迷,无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,嘴里始终包着一口苦水,像是被炒的干煸的莴笋。我在真正的崩塌到临之前,就已经有了预感。我并不清楚别人的病况,但能明显摸到自己崩塌的那个边缘。好像心中有一块具象化的地方,或是一口气或者一块软骨什么的,一直在那里摇摇欲坠地抵抗着。只是从发病开始,它就彻底溃不成军了。 

 

我不知道还需要耗费多久才能把我自己构建起来。那个时候,抑郁症才刚刚在网络世界进入人们的视线里,还未发展成今时今日这般人人动辄就号称自己得抑郁症的情况,我总还是不愿意让他人知道的。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,孤独原来是有形的,深夜有数百只虫子在黑暗中啃噬你的骨髓,这就是孤独。 

 

冬天的时候,只要出一次太阳就是非常值得欢欣鼓舞的事了。在这座水泥森林里面,偶尔露脸的太阳也是阴冷的,隔在一层厚厚的蚕丝被后面,得到的温暖也是稀薄的。后来我辗转去了很多地方,才发现北方的冬天竟然日日晴好,哪怕是江浙烟雨迷离,秋天于我而言也是全然阳光灿烂的金秋了。原来只有我的家乡一入了秋就阴冷潮湿,永无晴日,开启一个令人绝望的、时多年过去也丝毫不令人眷念的冬天。 

 

高二偶尔会有体育课,对于真正懂得劳逸结合的尖子班的学生来说,在这个时候拼命锻炼运动才是让学习更持久的上策。但我已经干枯了,像冬天森林里被晒干的香菇,我抱着书坐在操场边缘的凳子上,我一点汁水都没有了。 

 

同样坐在这里的还有常常蹲在教室角落里的一个男生,他总是看着一些晦涩难懂的书,和班上其他人也说不上话。我试着跟他搭过一两次话,他于是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自顾自讲起来,从1988年的高考数学题讲到中世纪神学家的某个理论,然后又是古希腊语和中国古汉语训诂学的内容,听的人只能木讷地点头。于是我发现,他在和人的交际方面或多或少是有点能力的欠缺的。 

 

他是臃肿的,并不十分高,体重大概在一百五十斤以上,臃肿同样也憔悴着。他长得比大多数的旁人都黑,黑眼圈像苔藓一样厚厚地覆盖住,精神十分萎靡。 

 

我试谈着问,他是不是在吃什么脑什么静的药。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承认了,我在一瞬间获得了同类。他已经失眠了几个月了,完全无法入睡,到医院去确诊了重度抑郁。 

 

从上一次月考的极致失败开始,我就注意到他脸色一直很不好,我几乎从来没有看见过同龄人有这样浓郁的黑眼圈。在这个竞争极为激烈的班级里,学习成绩决定着很多人的心理健康,但打倒他的绝不仅是成绩。 

 

他的阅读量极大,思考的量也极大,游离在应试教育体系之外,终日被那些古老且艰深的哲学模型折磨。他没有朋友,也没有可诉说的人,其实我想他并不需要被理解,希望被理解或许只是弱者寻求群居、得到慰藉的本能。但是身边没有亲近可以说上话的人,就没有人可以将他从意识形态的虚无中拉出来。 

 

使他病态的并不是孤独,长期高速且负荷极重的思考让他不堪重负,却因为惯性无法停下,他的头脑几乎没有安宁的时候,深夜也在疯狂叫嚣,长此以往精神就衰弱了,也无法安定入睡。哲学是黄昏起飞的猫头鹰,年轻人脆弱的、稚嫩的头脑要去负荷人类最优秀的智慧,那些艰深而浓缩的智慧是无力反驳的,便只有去相信,而哲学往往又是令人痛苦、清醒、绝望的。 

 

我知道他的才华,也第一次意识到,过早接触哲学,入得太深,是容易走火入魔的。没有社会经验的支持,活在象牙塔里学习虚幻理论的学生,是很容易在那呼啸而来、压缩了多少个时代更迭的巨轮的冲撞下,直接跌入意识形态的虚无当中的。 

 

他告诉我自己在一家本市的私立医院,做了好多表格和测试,还有待在头上的仪器。那一定花了很多钱,我想。事实上,只要他能够不失眠就已经很满足了。 

 

我之前去过一家全市顶尖的三甲医院,我去到精神科才发现,这并不是给看心理疾病的。坐在门口等待叫号的有百分之六十都是中老年人,他们热情地聊天,全然看不出精力不济的样子。他们没有什么心理上的隐忧,更没有忧郁的原因,只是在自然地老化过程中,睡眠越来越困难了。 

 

整个门诊外面都被看失眠的中老年人挤满了,只有很少几个年轻人。我低下头看王尔德的《自深深处》,那个时候我勉强还是能够阅读的。爱尔兰的绿孔雀锒铛入狱,他在狱里写下那么多绝望的信,他痛斥着自己的同性恋人是如何的粗俗、残忍、不堪,可是那些缠绵的字句掩饰不住一个事实,他还爱他。 

 

他痛苦地爱他,甚至入狱,王尔德深以为自己之所以沦落到破产入狱,都是拜他的同性恋人所赐。他在信里骂他,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,但是字里行间藏不住,他分明又绝望的、无法控制的、没有办法解脱地爱他。 

 

我在喧闹的门诊厅想到很多事,我觉得自己很虚弱,想要裹成一团,医院里面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能唤起记忆深处我对死亡的印象来。医院永远是一个对我而言无比痛苦压抑的符号,像一个写在我生命诗篇里的意象,如果我的一生也可以写成诗的话。 

门口的电子屏跳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就进去,那个医生是个看上去至少五十多岁的中年人。他问我:“你有幻听吗?” 

 

我摇了摇头。 

 

他又说:“你有幻觉吗?” 

 

我摇了摇头。 

 

他笑起来,或者说他从始至终都是漫不经心地笑着的,然后他说出的话我一生都会记得,他说:“你不过十几岁,那么年轻,有什么可难过的。” 

 

我们还说了些什么,我在网上查过资料,这样都病症是大脑的奖励平衡机制不协调了。我问他:“抑郁是激素的原因吗?” 

 

医生笑:“不是不是,完全没关系,你就是自己想太多。” 

 

然后他给我开了些药,写在病历上,就直接叫下一个病患了,整个流程不过七八分钟,也没有心理测试的表格。 

 

我之所以不愿意告诉同学,就是惧怕这样漫不经心的调侃。其他人还能容忍,可他是医生,精神科的医生,三甲公立医院的医生,况且,我挂的还是专家门诊。 

 

我绝对没有刻意描写这个医生的失职,他原原本本的确就是这个态度。我无法想象他的言语和轻慢的态度除了我,还带给多少希望得到帮助的人的绝望,或多或少是会有点痛苦的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证明自己的处境,或许我没有证明的必要。那个时候,我的学习生活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内部崩溃,从前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十分艰难才能够完成,我将要永远这样么?我还能好起来吗?他没有给我时间。 

 

我从医院出来,他开的药一个疗程大概七百多块钱,我算了算,要是按剂量服用不过两三周就能吃完,这真是个奢侈的富贵病。 

 

可是我拿到药,从医院走过一遭,却感到轻松又难受,我的一部分碎掉消散了,也有一部分尘埃落地了。在内心深处,我或多或少是有些期待患病的,仿佛终于得到了一个宽容自己的理由。我想要得到的自由不是从父母、学校、同学之间可以得来的,不是从任何其他人手上可以得来的,我的压迫其实只来源于我自己——最不愿意放过我的,最残忍的那个人,就是我自己。 

 

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陷得很深,但越来越无力。当自己开始意识到异样的时候,病就开始更快地加重了。在网上寻找能够理解这种处境的、同样陷入过这种情况的病人,看着他们的经历,带来一种忧郁的慰藉。为他们感到悲伤,同时也为自己悲伤,孤独稍微被缓解,有人能够共情了,但悲伤却也切实地加中了。 

 

我一直等待着跌到谷底,我想着触底可能会反弹,所以一直听之任之地对待,我不想再建筑起强烈的意志抵御这些痛苦了。经历过后才知道,沦落是没有止境的,比深渊更深的,只有更深的深渊。物极必反并不会发生,也没有外力能将你从深渊当中打捞出去,只会下沉得更深、更深。 

 

我像得了一场漫长的重感冒,只是没有流鼻涕咳嗽发热的病症,然而那种萎靡和精神不振,那种能清晰感到自己不健康的痛苦,却是鲜明的。 

 

有太阳的时候听说能够补充人的血清素,那种暖洋洋的感觉能让我的身体活络过来,有太阳的日子我的情绪就能转好。可唯独我的家乡是太阳最少的城市,这真让我绝望。 

 

我只有在体育课会跟他偶尔说一两句话,我们的语言都很少,在教室几乎不会交流。他总是讲着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哲学理论,哪怕我是有一点基础的,也太过晦涩艰深了。我几乎觉得他像站在人类思想的荒冢中掘坟,挖着几百年前就已经被遗忘了的白骨。 

 

他不讲那些的时候,几乎就无话可讲。但是讲不那么晦涩的东西时,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智慧。他说,幸福是一种平的快乐。这表述着实精准,回味很久发觉的确如此,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男生说出的话。 

 

他也总是离群索居,因为人是像火一样的,离得近当然是好的,但是太近就会烫伤。



未完,吃个饭继续回来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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